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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年的變與不變
——重回當年插隊地點的感慨
按:一壇子白酒,如果封存起來,放上46年,喝起來,那一定醇厚香濃。如今,回憶起46年前的往事,我卻沉沉地醉去。是酸?是甜?是苦?是辣?我已經(jīng)說不清楚。總而言之,是沉沉地醉去,沉醉得幾乎難以自拔。
正文:
不久前,接到曉光的電話,約我到我們當年插隊的地方去看看。
1976年初,作為“知識青年”,我與來軍、曉光、春華到陜西勉縣的青羊驛臨江寺第八生產(chǎn)隊插隊。1977年底,我考上大學,離開了生產(chǎn)隊。我在生產(chǎn)隊一共待了兩個年頭。
斧頭的柄,也叫柯。傳說,晉代有個叫王質(zhì)的,他上山砍柴時,看到幾位童子在下棋,他就在旁邊觀看。童子給王質(zhì)一個像棗核的東西,他吞下后就不覺得饑餓。過了一會兒,童子提醒他可以離開了。王質(zhì)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的斧子柄已經(jīng)完全爛了。等他回到村里,發(fā)現(xiàn)與他同時代的人都已經(jīng)去世了。
劉禹錫說:“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劉禹錫感慨歲月流逝、人世變遷,“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
劉禹錫在“巴山蜀水”待了23年,我離開我插隊的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46年還多幾個月了。
46年能有什么變化呢?
我離開生產(chǎn)隊最早。兩年之后,來軍招工上了鐵路,曉光去了漢中的一家“信箱”單位,春華到了水電工程局。
春華在水電工程局開吊車,他在一次施工中突發(fā)事故,在湖北去世,距今已經(jīng)10多年了。春華留下一個孩子,還有父母雙親。這次回生產(chǎn)隊,原先的4人,只剩下3人了。
后來,曉光從“信箱”去了南方,現(xiàn)在已在蘇州定居多年。
來軍退休后,隨著兒子居住在河南的一個縣城,他在那里幫著帶孫子。幾十年來,我與來軍失去了聯(lián)系。這次,他從曉光處得知了我的手機號。
我與來軍在電話中定好了車次,他從河南到西安,我們在西安北高鐵站候車大廳18B檢票口相見,然后到漢中與在那里的曉光會合,請朋友開車去插隊地點。
一大早,在西安北高鐵站候車大廳18B檢票口,排隊的旅客并不多。我圍繞著排隊乘車的旅客,從前到后,從后到前,一遍又一遍,我用眼睛快速地搜索著來軍的身影。馬上就要檢票了,焦急的我只好給來軍打電話。電話接通了,來軍“喂”的聲音從空氣中傳來,比從電話中傳來的聲音大得多。我頭一轉(zhuǎn),他就站在我左側(cè)的3米處。剛才,他從我的側(cè)面走過,我也從他的側(cè)面走過。我沒有想到“那個人”就是他,他也沒有想到我就是他要找的當年的那個“我”?!皟和嘁姴幌嘧R”。我們是“插友相見不相識”。
曾不止一次有人說我?guī)资觊L相都沒有變化,通過“插友相見不相識”,我就想到,這是在恭維我;要不,那就真是“火眼金金”了。
出了漢中火車站,曉光就在等候了。曉光的心一直都在激動著。從漢中到臨江寺100多里的路程,曉光讓朋友把車開慢點,他要把道路兩旁的一草一木看得再仔細一點。從江蘇到陜西,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即使老人病重,曉光回來得都很少。我知道他在體制內(nèi)或體制外都生活得不容易。我們這一代人大概都是這樣的吧。
在去插隊地點的汽車上,我們3人商量,我們都拿出同樣的錢,放在來軍處,由來軍負責一路的支出,最后多退少補。
兩年前,曉光曾約我去插隊的地點,當時因為我的椎間盤突出癥復發(fā)而作罷。對這次返鄉(xiāng),來軍也表現(xiàn)得異常踴躍,興奮。中午,接到曉光的電話,他幾乎一刻都未耽誤,立即動身趕長途汽車,再坐高鐵。
我們?yōu)槭裁匆ゲ尻牭牡攸c呢?用流行的話說,那是祭奠我們的青春吧。祭奠就要有依托的對象。那對象就是曾經(jīng)的人,曾經(jīng)的物。
我們插隊的前兩年,就住在一個戶主叫肖長恩的家里。我們稱呼肖長恩老兩口為肖大伯,肖大娘。肖家新蓋了3間瓦房,旁邊原有的3間草房就騰了出來供我們4人居住。
肖大伯夫婦有4個兒子、1個姑娘。老大肖明富,在我們到來之前,他就當兵去了。老二是姑娘肖明芳,在上初中。老三肖明忠上小學三年級。老四肖明春上小學二年級。老五肖明慶不到6歲,還沒有上學。
肖大伯新蓋的瓦房,就是一座稍大點的屋子。進去屋門,踏入客廳??蛷d左右各有一個臥室。即使他們的老大當兵走了,家了住的仍然比較緊張。在這種情況下,我不知道生產(chǎn)隊是怎樣找到他們家的,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同意我們住進他們草房去的。
家門口一下子來4個陌生的大小伙子,那景象會是怎樣的呢?肖大伯夫婦是否提前想過呢?我只知道,我們在山上砍上一大堆柴,放在肖大伯的院子了。本來就不大的院子,被我們占去一大片。這一大堆柴,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燒完。燒完了,繼續(xù)砍,這一大塊地方就一直被我們占用著。
即使我們4個是同一對夫妻生的親兄弟吧,性格也會有所差異。從我們住進去的第一天起,肖大伯夫婦都是笑臉相迎。他們家里那時日子也過得緊緊巴巴,偶然做了臘肉,會請我們吃飯,從沒有看出他們對哪一個不喜歡。
陜南的農(nóng)村一直保留有臘月吃“庖湯”的習俗。吃庖湯就是在臘月殺豬的時候,主家用新鮮的豬肉做成菜肴款待親朋好友和鄰里鄉(xiāng)親,俗稱吃“庖湯”。
陜南農(nóng)村那時的生活還很不富裕,許多農(nóng)戶都沒有條件辦泡湯。把一頭豬喂大,要一年多或兩年時間,屠宰之后還要砍掉二分之一上繳。
生產(chǎn)隊的記工員叫李成華,當時二十多歲,還沒有成家。他是家里的老大,父親已經(jīng)去世。他的母親我們都叫她“嬸嬸”。嬸嬸只有李成華一個兒子,還有幾個女兒。
插隊將近兩年,我只在鄉(xiāng)里過了一個臘月。在這一個臘月里,我只吃過一次泡湯。這次泡湯就是嬸嬸請我們幾個過去吃的。是不是還有別的家也做過泡湯,我已經(jīng)沒有印象了——但嬸嬸家肯定做過,我們幾個肯定也去吃過。
我現(xiàn)在想,我們幾個插隊的,當時在隊里的口碑未必說得上好。就是這“未必說得上好”的幾個人,卻被嬸嬸請到家里款待。
肖大伯夫婦如今還健在嗎?嬸嬸如今還健在嗎?
我們插隊時,肖大伯夫婦的大兒子已經(jīng)當兵。他們夫婦那時應(yīng)該有40多歲了吧。嬸嬸的年齡比肖大伯夫婦還要稍大些。如果他們都還健在的話,年齡都有90歲或90多歲了。
要去探望的人是否還健在都不清楚,至少對我而言,這還是第一次。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我到現(xiàn)在都很難說得明白。
到了肖大伯的家門口,我們站在公路邊遠遠地望著。我們當年住的草房不見了,原地蓋起了兩座平房與一座二層小樓。院壩里有一個婦女戴著草帽在晾曬菜籽。等到有人在路邊經(jīng)過,我們就問:“這是肖長恩的家嗎?”路人回答:“老兩口都不在了,那婦女就是他的大兒媳?!?/font>
我們走上前去,向肖明富的妻子作了自我介紹,詢問肖家?guī)仔值艿那闆r??吹轿覀儙讉€,像干部視察的模樣,她顯得有點不冷不熱。她答道:“都沒在家,都各干各的去了。人嘛,總是要吃飯的嘛!”一邊說著,她一邊攤著地上的菜籽。
我們走到李成華的家門口,我問:“您是李成華嗎?”他答:“我就是李成華。你是誰呀?”我報上了我們幾個的名字。頭發(fā)花白,脫落了好多顆牙齒的李成華,一下子來了熱情,招呼我們進屋坐下。李成華現(xiàn)在蓋的也是二層樓。他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在縣城工作。只是,嬸嬸不在了。
等了一陣子,肖明富回來了。我們知道了,肖大伯已去世10多年了,肖大媽去世也過了3周年。肖明芳嫁到了別的村莊。肖明富前些年打工,給孩子在縣城買了房,并且給孩子買了汽車跑客運。除了肖明富是兩座平房,他的3個弟弟都蓋了2層小樓,外面貼了瓷磚。他的3個弟弟常年在廣東等地打工。
聽肖明富講,肖大媽生前曾說:“哎喲,在咱們屋里住的那幾個娃娃,不知道現(xiàn)在都在哪里喲!”肖明富答:“人家都由公家負責分配?!?/font>
我猜想,肖大媽與肖明富的一問一答,那一定是早年。等我們長時間沒有回去,沒有音訊,老人也一定失望了,也沒有盼望頭了,也不會再問了。
我們把提前買好的兩份禮品,一份留給了李成華,一份留給了肖明富。我們不能說,你們把禮品拿到墓前祭奠一下吧。我們都知道,嬸嬸、肖大伯夫婦沒有機會享用了。我們與李成華、肖明富握手告別,互道“珍重”。我們沒有說“再見”。如果說46年是一個輪回,我們大概都活不到下一個46年之后。我們也沒有互相留下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我們雙方大概都意識到,這是一次見面,也是一次永別吧。人生,有很多時候,說是會面,其實就是在做最后的告別。人生總會留下許多遺憾的吧,我們都沒有提起對嬸嬸、肖大伯夫婦的懷念——這種話從口里說出來,也許會很傷感的吧。
而對我而言,這次去臨江寺,我還有兩個歉意沒有送出去。
我們插隊的第一年,由國家供給我們糧食,但蔬菜一類卻沒有;附近也沒有賣菜的市場。有一天,夜幕降臨不久,我們4人便提著挑水用的鐵桶,到生產(chǎn)隊的地里去挖洋芋。說好聽點是“挖”,實際上就是偷。莊稼成熟的季節(jié),生產(chǎn)隊每天晚上都會派人去巡察。這些情況我們事前并不知道。我們剛剛動手,生產(chǎn)隊的出納向含繼就走到了地邊。我們迅速原地趴下。這洋芋地就在108國道旁邊的一個拐彎處。一輛卡車在不該出現(xiàn)的時候出現(xiàn)了。汽車沿著弧形的彎道前行,兩道光柱像兩個大的探照燈,我們幾個人與一個鐵桶就在稀稀疏疏的洋芋秧子之中暴露了出來。向含繼大聲吼叫:“洋芋地里有人!”我們幾個也同時站了起來。向含繼要拿走我們的鐵桶,我們抓著不松。一定是相持了一會,最后還是我們放開了。水桶被向含繼拿到了生產(chǎn)隊。
我是知青小組的組長。第二天上午,我正在生產(chǎn)隊干活,有人通知我去開會。到了會場,我看到大隊黨支部書記、大隊治安委員、縣上的駐村干部,還有我們生產(chǎn)隊的隊長、副隊長都已經(jīng)坐好了。我坐在一個低矮的小凳子上。我是1張嘴,對方5張嘴。
會議主要圍繞著兩個問題展開。第一個,向含繼的手上有血,指頭受傷了。第二個,我們幾個為什么晚上去生產(chǎn)隊的地里挖洋芋。
第一個問題。我不承認向含繼的手是我們給整傷的。不久之前,我才看過電影《渡江偵察記》。影片中,被敵人用槍擊傷的解放軍戰(zhàn)士,跑進了一個院子。院子里,一位正在劈柴老大爺,為了掩蓋解放軍滴在地上的血跡,用斧頭劃傷自己的手掌,把血滴在地上,蒙騙敵人。我說向含繼也有可能是自己讓自己受傷。對我的這種明顯的強詞奪理,大隊與生產(chǎn)隊也沒有合適的處理辦法——不是沒有辦法,只是我們當年的身份比較特殊吧。
第二個問題。我說,只有糧食,沒有任何蔬菜是很難做飯的,只有去挖洋芋。干部們說,那為什么不白天去,非要晚上去呢?還有,為什么不向別的農(nóng)民家要一點蔬菜呢?我答,那我知道了,今后我們會在白天挖。
會議進行了一個多小時,不了了之地散了。
之后,有時,我們的確會在收工的時候,在眾目睽睽之下,拔上幾個生產(chǎn)隊種的蘿卜什么的。也抬著水桶,挨家挨戶討要過泡菜。第二年,我們幾個就被派到縣上的一個工地修水利去了。
向含繼不是劉文學,我們當然也不是殺害劉文學的地主分子。向含繼當時也就30來歲吧,為了生產(chǎn)隊的利益,堅決將水桶拿走,作為證據(jù)。最后受傷,卻始終沒有得到我們一句的好話。
此次回插隊地點,我打聽到向含繼已經(jīng)去世了。我不再有機會當面向他表示歉意了。
有時,道出一個歉意,是為自己卸掉一個包袱,可能與別人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
生產(chǎn)隊上有個叫干娃的,大名叫向含禮。向含禮是一個返鄉(xiāng)知情,當時,應(yīng)該高中畢業(yè)不久。我們平時交往并不多。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我們兩個爭吵起來,就要動手了,被別人拉開。我的印象是,我仗著“插隊”的心理優(yōu)勢,如果要準備動手,也是我主動發(fā)出進攻的。
不知向含禮過后是怎么想的,我卻一直為我的那點淺薄而后悔著。我打聽到,這次,向含禮也不在家里。時間匆忙,我沒有機會見到向含禮了。我只有把對向含禮的歉意繼續(xù)“歉”下去了。
別了,臨江寺!別了,46年前,我曾經(jīng)在那里待了兩年的臨江寺!
晚上回到漢中,我們有個10人的聚餐。有3個女同學與1個男同學不能喝酒。我提前給來軍說,喝白酒咱們總量控制,只買兩瓶。
動筷子之前,曉光倒酒。曉光挑選的是那種大號的杯子。我看大家都是一口下去,杯中的酒就少了一大截子。而且,一個不比一個遜色。過了一會,曉光就去服務(wù)臺要啤酒了。我知道,那是兩瓶白酒已經(jīng)沒有了。 從大家喝酒的架勢看,我感到,如果有四瓶白酒,我們也會很快喝光的。
插隊兩年,我們彼此之間沒有在一塊喝過一次酒。幾十年過去,也不了解彼此的酒量。我見媒體上報道過,有幾位六七十的老人醉倒在飯店的酒桌上。
我現(xiàn)在理解了,我們要大口喝酒,是要彌補我們的青春歲月——彌補的內(nèi)容,也包括欠下的酒吧。
46年的變化是:46年之間,我們一同插隊的春華不在了。46年之間,我們的鄉(xiāng)親肖大伯夫婦與嬸嬸不在了。46年之間,我與來軍面對面互相認不出來了。46年之間,肖大伯夫婦的幾個孩子都蓋起了寬敞、漂亮的房子。
46年沒有變化的是:46年過去了,我們再回插隊地點,說明我們有3個人還活著。46年過去了,再回插隊地點,表明我們對過往的歲月難以忘懷。46年過去了,我們還能做些什么呢?我們大概也只能做到這些吧。
別了,我的臨江寺;別了,我的插隊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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