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 回坊-親戚里道與肚皮官司【嚴建設(shè)】 2023年12月30日 Saturday晴

日記 回坊-親戚里道與肚皮官司【嚴建設(shè)】

2023年12月30日 Saturday晴

今日天氣驟暖，日間氣溫高達15度許，跟前幾日的零下8度相比，羽絨服有些穿不住了。

早上先跑了趟喜來登大酒店跟女兒一家會合，然后分頭去北院門回坊。女婿車疾，先到了，說是車庫一位難求，幫我占車位先，我說不必，你們好不容易回趟西安，先自己逛。我和老妻帶小外孫逛，再會合。喜來登大酒店地處浐灞，是個冷僻之地。其早餐主打面食，挺適合北方老人口味，餐廳叫做面肆。臺面上都是拌面的蒜泥辣子醋等等。還有芝麻醬。

然后我和老妻去逛，走著走著，架在脖子上的小外孫趕忙出溜下來，說是看到媽媽了。然后交接小外孫給女兒，我們分頭逛回坊，人山人海，生意好的不得了，買坨坨饃、臘牛肉都得排隊。大家喜氣洋洋，滿含著節(jié)日的快樂。我去買羊頭肉問價說是25元/斤，買時說是35元/斤?；胤挥行┩獾刈赓U戶，四川的溫州的都有，以至于當(dāng)?shù)厝说拈T頭牌匾出現(xiàn)正宗清真字樣。我倆品嘗了粉蒸羊肉、油糕、羊雜糕、坨坨饃等驅(qū)車而歸。想過，也就是殺饞去的。有的柿餅上撒著凝白葡萄糖霜的柿子皮，也就是我們童年的美食，叫做柿花。當(dāng)年1分錢一撮。

過去的老西安人糊涂，喜歡打肚皮官司，無數(shù)事情喜歡憋在肚子里一輩子爛掉，喜歡別人揣測而不喜歡跟對方說出來。當(dāng)然會跟至親嘮叨。可能中孔夫子毒害太深：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

也許會有委婉的暗示。無論親情、愛情、矛盾、債務(wù)等等齟齬不合。老人都是。不像現(xiàn)在，從眾性強，擬個網(wǎng)名在網(wǎng)上隨著文盲美盲想說啥說啥。

就比如1978年，巷子里的爛人丁洪海，綽號老海的騙了我156塊錢，我屢次去他家準備討要，但就是礙口說不出來，悶坐一陣自己生氣，然后就辭別。鬧得我結(jié)婚時阮囊羞澀都沒錢花。那些年我走村串鄉(xiāng)給人照相，自己省吃儉用攢錢真不容易。想象著他能幡然悔悟，主動把錢還回來。狗改不了吃屎，當(dāng)然是癡心夢想。白挨其老婆趙雅麗的白眼，看到我穿的破破爛爛進門久坐不起。趙雅麗是咸陽鋼管廠工人，漂亮精干，后來回憶，其起初肯定不知內(nèi)情。當(dāng)然后來登門討債的人絡(luò)繹不絕，也就漸漸明白了，后因老海過于風(fēng)流，可謂老少通吃瘋狂找女人不顧姸媸受不了而離異。此事按下不表。

我曾有個表兄，名叫洪士嘉，身材高大，長方臉小眼睛。是環(huán)城西路縫紉機臺板廠8級木工。南方人把嘉字讀音倔。

記得1966年的那段歲月，從夏秋開始，他幾乎每天下午來我們家飲酒。酒癮很大，我們家常備的是那種散白酒，西安人叫做散葫蘆，當(dāng)年東木頭市靠近騾馬市口上的小雜貨鋪也就買到，0.65/斤。他每次來了都要喝酒，每次喝的臉通紅的，醉醺醺的，這樣說話嗓門就慢慢大了。當(dāng)年國內(nèi)到處鬧派性，他在單位是參加西安市工總司，而我父母是工聯(lián)的，所謂兩大陣營，也是有派性的，然后一言不合就開始辯論，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后不歡而散。我當(dāng)年覺得有點很討厭他們辯論。

1968年在縫紉機臺板廠工作的8級木工，也是模具工是收入很高的，一個月?lián)f有80多塊錢。學(xué)徒工才18.5元/月。而且手藝精湛，曾給我們家做過一個木頭玩具，叫做捉放曹，也叫華容道。60年代的后期那時候，這個玩具屬于四舊。有位聰明人就把這個玩具改了個名字叫做活捉劉少奇。曹操改做劉少奇，4個小卒子改做紅衛(wèi)兵，當(dāng)然把五虎上將的關(guān)張趙馬黃也就改成了薄、彭、羅、陸、楊。是一種益智游戲。我曾很喜歡玩。

當(dāng)年我家里窮的很，沒啥下酒菜，父親常擱點鹽和大料煮一碗黑豆下酒，湯都是黑的。有時候在黑豆鍋里煮幾只豬蹄，也是黑的。當(dāng)年的豬蹄是沒人吃的，被人看不起的，跟雞爪一樣，絕對不會上席面。當(dāng)年也就妻子愛吃。一直延續(xù)到今天。

當(dāng)年的生豬蹄，在西木頭市東口路北的一個肉食批發(fā)部那邊賣0.17元/斤。中年婦女氣昂昂穿著大膠靴子用鐵锨鏟豬蹄放在磅秤上秤，水泥地下水漉漉的一堆一堆豬蹄、豬頭、豬肝，一攤一攤豬大腸，都很便宜。到處綠頭大蒼蠅飛舞。豬蹄上毛烘烘的都粘著沒清理干凈的瀝青。當(dāng)年最貴的豬下水不是豬肚，而是生豬心，得5毛多錢一斤。

母親當(dāng)年嘮叨過幾次，說這個士嘉是咋回事？交給他木板，叫他給咱家做個吃飯的方桌，做了幾十年也做不出來。那個板材是兩塊厚厚的木板。1958年，我們家的后院是個木器廠，叫做美堅沙發(fā)木器廠。住在這個廠區(qū)里面，很煩惱，噪音很大，無論冬夏電鋸聲是一直在那里叫。尤其是夏季的中午，大太陽曬著，人們想睡個午覺，電鋸一直在那里叫，吵的人睡不著。滿地刨花、鋸末和碎木屑。我們孩子們常在那里玩。有一次我們院子的小孩子，我姐姐二哥他們，還有后院的韓小莉，韓小鵬她們姐倆，用幾塊木板搭了個飛機，然后在所謂的機翼上蹦跳銳叫，我也很興奮去看。地面上有一塊小木板，上面有個兩寸長的釘子，我穿著小布鞋，突發(fā)奇想，然后想脫鞋子用腳底板蹭一蹭釘子感覺。誰知失去重心一下沒把握好一腳踩了上去，當(dāng)時我還來得及看見釘子穿透了我的腳掌，然后露在腳面上一點，一陣巨疼痙攣，再然后我就昏過去啥都不知道了。醒來時我是躺在家里床上的，兩只腳丫懸空擱在床沿上，腳丫上涂滿了紅汞紅藥水。那年我兩歲了。

聽母親嘮叨過，在過道柴禾爐做了一鍋羊肉蘿卜水煎包子。剛起鍋時，就被后院那些熟悉的工人，你一個我一個，居然就吃光了第一鍋。當(dāng)年羊肉很便宜，最貴剔骨肥肉不會超過8毛錢一斤，最便宜的帶骨羊肉0.41/斤。

當(dāng)年我們大院已換成華山鎖子廠了。那些工人和我們家關(guān)系都很好。有一次，一個工人把一壇硝鏹水。是除銹的稀硝酸，從前院往后院搬運，是從地面上斜著滾過去的。滾到我們地下室樓梯口時，一個不小心一失手把一壇子硝鏹水。倒到了我們家，壇子摔得稀巴爛，硝鏹水流了滿地，滿屋子都是白煙滾滾，嗆得很。工人啥都顧不得了，沖下來把我抱起就往樓上跑。然后去水龍頭下沖腳。鞋子極快就被腐蝕了。鎖子廠職工有個河南孩子叫做長明的，在覆蓋了稻草的硝鏹水壇子上玩，不小心一只腳踩進壇子，也是立即冒煙，恰好其母親就在一邊，馬上抱他沖到水龍頭下，邊罵邊沖洗，也是來不及了，后來那只腳和小腿留下了紫紅色難看的瘡疤。

雖然說我的表哥是長長的臉，眼睛小小的，但身材強壯。沉默寡言，不大會說話，辯論時根本說不過我父親。我覺得表嫂李翠銀是非常漂亮的，當(dāng)年也是位美女，家里是從河南逃荒跑過來的。有老照片。而且我的表嫂為人很大方。1959年，過年時下大雪，初四那天，我們家人到他們二姐家去串門走親戚，他家當(dāng)時在做小生意賣甘蔗，把閣樓上的甘蔗取下來兩根砍斷給我們吃，當(dāng)年西安賣甘蔗不削皮。我們弟兄姐妹大啃了一頓甘蔗，心下很感激。而當(dāng)年我能吃到的就是街頭買的秫秸稈，稍有點點甜，1分錢一截。

1977年冬，我在臨潼縣武屯公社插隊，當(dāng)時從武屯到縣上去跑招工，經(jīng)常一跑要跑100多里路，需要一輛自行車。我到表兄家里去，借了他的紅旗牌大鏈盒28型自行車，然后騎了十幾天還給他了。這是他這一生中給我?guī)偷阶畲蟮拿ΑＪ雽匐y得。

1997年的時候，我和母親敘話，說到過去借債之事，困難年代，母親每到月底肯定是要跑出去借債的。當(dāng)時都跟誰借過，當(dāng)年都還了沒？有哪些沒還？母親說，1963年她在西安市百貨公司鐘表縫紉機批發(fā)部賒銷了臺上海生產(chǎn)敦煌牌縫紉機，147多塊呢，是分期付款的.有個首付。借過你表哥洪士嘉20塊錢一直沒還。我說這個當(dāng)然應(yīng)該連本帶息還回去的。不料母親說，也不用還了，因他拿了咱們家兩塊木板，用自行車推走的。說好是給咱家做個吃飯方桌的，但是幾十年來一直沒有做。那兩大塊木板當(dāng)年也就值20多塊錢。母親還說，你表哥當(dāng)年7歲，是你爸把他從浙江寧波老家鄉(xiāng)下帶出來，在我們家里生活了7年，一直到14歲，然后去學(xué)徒去了。咋說也得有7年的養(yǎng)育之恩吧。

我驀然想到，1968年洪士嘉表兄天天來我家飲酒，多半是想討債而礙口說不出口的吧。也許不是。

當(dāng)年木料的價格是每方80塊錢，松木的價格貴，雜木的一般60塊錢就夠了，我說的不是黑市價錢，當(dāng)然平價的木料就是這個價格，但是需要一個木料指標的。黑市的要貴上50%，也就是雜木90塊錢一方，松木的要120塊錢一方，當(dāng)年一方木料基本上可做四大件，也就是最簡單的一套家具，大立柜、床頭、飯桌、寫字臺。當(dāng)然另外還得加大量輔料，三合板、纖維板等等。當(dāng)年流行一種塑料貼面的家具，咖啡色帶著木紋，很漂亮，很好打掃，不用油漆。

我的一個外甥叫做洪臨海。是我表兄洪士嘉的義子。當(dāng)年表嫂李翠銀婚后兩年沒生育，在親戚二姐家接了個孩子來家養(yǎng)，兩年后接二連三生了仨孩子。

1967年的大年初一，表兄一家大小來我們家拜年，家貧沒啥招待的，飯前母親蒸熟了一大碗糯米飯，本想做八寶甜飯的，家里來客人了，飯前當(dāng)點心吃吧。當(dāng)年的糯米很稀罕，平常根本吃不到。母親拿出白糖罐和一大碗熟豬油喊表兄自己調(diào)了給孩子們吃，沒想到表兄不懂，把大半碗熟豬油拌進糯米飯，把才買的1斤白糖全部拌進糯米飯。然后再拿飯碗分吃，白糖豬油調(diào)的太多，然后表兄的那些孩子們嫌膩吃剩了，坐著等吃主飯。母親舍不得倒掉，收集起來，再后來拌飯給我們兄弟姐妹分吃了。

當(dāng)時我很懊喪很生氣。覺得糟蹋東西。白糖和豬油在困難年代非常稀罕。我們平時吃不到。實則那一大碗豬油是花油。是從豬大腸上剝下來擱花椒煉的。也夠我家炒菜吃大半月的，就只剩下碗底了。

1998年的一天中午，外甥洪臨海來找過我一次。我們幾十年沒啥來往了。當(dāng)年我在東大街和三府灣開了兩家鞋行，叫做老人頭鞋行。他說來想買幾雙鞋，然后他就挑了三雙男鞋，試好了看樣子準備買。我本想送他穿算了，畢竟困難年代借用過他父親的自行車。但還是怕他面子下不來，則告訴他最貴的那雙鞋是送他的，他只用付其他兩雙鞋的批發(fā)價就行了，300多塊。他說沒問題，然后他說可能忘記帶錢了，能不能把鞋先帶走，明天再把錢送過來。我說沒問題呀，你也不要著急走，等會兒咱們?nèi)コ詡€羊肉泡饃，喝瓶啤酒然后敘舊聊一聊。他連忙說不用了不用了，他還有事情。然后提著打包好的三雙鞋，急急忙忙就走了。這件事情也是劉備借荊州一去不復(fù)返，杳如黃鶴。此后再沒人影了。

后來我想起來，這件事可能是他預(yù)先算計好的，是不是和當(dāng)年20塊錢的舊債有關(guān)系？其實他不管跟我提不提此事，我肯定也會送他的，但可能他根本、壓根不知道木料之事。

我的那位表兄洪士嘉，性格很執(zhí)拗，沒啥愛好嗜酒如命。最后老了可憐喝了假酒，把眼睛喝瞎了。那位漂亮的表嫂李翠銀非常能干，90年代時跟人合伙，開了個小型的煉油廠，賺了一些錢。外甥洪臨海，曾在西安電梯廠工作。一直喊我四爸。我偶然也會懷念我的表兄洪士嘉和表嫂李翠銀。我喊士嘉哥、翠銀姐。愿他們在天之靈安息。

回坊生意好！比撿錢還快。

好

走你

暖和

6的飛起

{:mocs_33:}

真好，西安人的百姓史。

記性好，寫的好，佩服！

嚴老師這 家長里短寫的很好，很愛看。

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