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會很酷，卻活成最討厭的樣子

黑娃長我?guī)讱q，按輩份我應(yīng)該叫他爺，可我從來沒這么叫過，我一直叫他黑娃，他也從來不計較這個。

黑娃小時候就長得與眾不同，皮膚黝黑，肌肉結(jié)實，一身氣力，而且做事特立獨行，常常語出驚人。有人問黑娃：“黑娃，你怎么那么結(jié)實啊？天天吃的什么啊？”黑娃嘿嘿一笑，說：“我生下來就吃窩窩頭?！蹦侨搜劬σ坏桑p腳跺地，大罵道：“放你媽的屁，還生下來就吃窩窩頭，你沒吃過你媽奶?。俊焙谕迶蒯斀罔F地說：“就沒吃過，我是吃窩窩頭長大的！”

黑娃什么時候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了呢？這得追溯到九零年代的一天，黑娃犯了錯誤，黑娃父親怒不可遏，到處找家伙，在自家后院找到一個新的榆木掀把，抄起來氣勢洶洶地走到黑娃面前，咆哮道：“知錯了沒有？”黑娃站在院中紋絲不動，雙腳好像被大地吸住了一樣，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父親，發(fā)出冷厲的光芒，嘴巴一張一翕，但不發(fā)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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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娃父親感覺到了赤裸裸的挑釁，雙手掄起掀把朝黑娃屁股上狠狠打去，邊打邊重復(fù)罵道：“狗日的東西！”掀把在空中劃出了一道美麗的弧線，然后重重地落在黑娃屁股上，從黑娃父親咬牙切齒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經(jīng)使出了全身的力氣?？珊谕捱€是不跑，屁股隨掀把向前聳了一下后又立即恢復(fù)原姿勢，眼睛依舊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父親，不同的是，目光更加凌厲了。

黑娃徹底激怒了他的父親，他父親緩了一口氣，在手心啐了一口唾沫，雙手搓了搓，再次握住掀把，嘴里叫喊著：“有種是吧，不怕疼是吧，老子今天就往死里打。”說完就再次掄起掀把，重復(fù)剛才的動作，掀把打在黑娃屁股上，發(fā)出“啪、啪、啪”的重?fù)袈?，讓人心驚肉跳、不寒而栗。從始至終，黑娃沒掉一滴淚。

我至今能想起黑娃曾經(jīng)的那種眼神，那是威武不屈、視死如歸的眼神，我也慶幸黑娃長得壯實，否則那天有可能被“杖斃”了。要是我們犯了錯誤，趁父母找火棍或笤帚的時候，早一溜煙消失得無影無蹤，但黑娃不懼父威，不怕“杖刑”，是個大英雄。

有人可能不同意我的觀點，心想明明能跑而不跑，非要挨那頓打，這哪里是什么大英雄，這分明就是個瓷錘嘛。先別著急，繼續(xù)往下看。

黑娃是一戰(zhàn)成名的，那是黑娃讀小學(xué)六年級的時候，黑娃跟村里的狼娃是同桌。狼娃雖瘦削但高大，平常凈欺負(fù)大家，但他跟黑娃相安無事，狼娃明白，黑娃雖矮胖，實力上他倆誰更勝一籌不好判斷，所以按兵不動。不過即使這樣，也難免有個小摩擦。

有次下課鈴響后，黑娃和狼娃不知道為什么吵起來了，越吵越激烈，吵架演變?yōu)橥妻?，推搡演變?yōu)榇髣痈筛炅恕＠峭薇坶L速度快，一記重拳轟在黑娃臉上，黑娃嘴角流了血，牙縫里也流著血，黑娃用手抹了嘴角的血漬，再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大罵道：“日你媽的×，來吧，今天不是魚死，就是網(wǎng)破?！闭f完朝狼娃撲了過去。

同學(xué)們早就把教室后面那塊空地讓了出來，好讓黑娃和狼娃盡情發(fā)揮，自己也能看一出好戲。黑娃和狼娃扭打在一起，兩個人都單手緊緊抱著對方，另一只手薅對方頭發(fā)，黑娃仰視著狼娃，狼娃俯視著黑娃，均使出渾身力氣，憋得面目通紅，嘴唇發(fā)青。

后來黑娃松開雙手，迅速下蹲，往狼娃襠部鉆去。狼娃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黑娃架在肩上。黑娃站了起來，原地轉(zhuǎn)圈。同學(xué)們看著這滑稽的一幕，笑得前仰后合。狼娃被架在空中旋轉(zhuǎn)，重心不穩(wěn)，雙手薅著黑娃頭發(fā)，雙腿緊緊夾著黑娃腹部兩側(cè)，騎“虎”難下。轉(zhuǎn)了十多圈后，黑娃晃了晃腦袋，迅猛彎腰，把狼娃甩了出去。狼娃摔倒在地，正要爬起來的時候，黑娃像餓狼看見獵物似的撲了過去，騎在狼娃肚子上，揮拳猛揍。狼娃被壓在地上，屁股、雙腳都在使勁，他在拼命地掙扎，他想翻身，再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遺憾的是黑娃不給他機會，黑娃目光冷峻，讓我想起了那個“視死如歸”的眼神。黑娃已經(jīng)取得了決定性勝利，對屁股下的狼娃說：“孫子，以后還敢不敢跟爺叫囂？”狼娃苦苦哀求道：“黑娃爺，我以后再也不敢了?！?/font>

黑娃收拾狼娃的英雄事跡迅速傳遍了整個學(xué)校、整個村莊，黑娃成了很多人心目中的英雄好漢，當(dāng)然也包括我在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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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路難走。學(xué)校認(rèn)為，黑娃身上有嚴(yán)重的暴力傾向，對朝夕相處的同學(xué)可真下狠手啊，為了維護學(xué)校和平友愛的美好形象，決定釜底抽薪，還學(xué)校一片樂土，經(jīng)大會研究決定，對黑娃予以開除。就這樣，黑娃被迫輟學(xué)了。

一般學(xué)生被輟學(xué)后，大抵是心灰意冷一蹶不振的，可黑娃不同，他喜不自勝，嘴里還念叨著：不念（書）就不念了，爺還不想念了呢，反正爺也念不懂，你們（指老師）也教不會。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我時常想黑娃輟學(xué)時的這一幕是很灑脫的，豪氣干云，氣貫長虹，令我十分欽佩。后來，我了解了竹林七賢，蔑禮法而崇放達(dá)，棄經(jīng)典而尚老莊。我就為黑娃的出生感到惋惜，生不逢時，倘若早生一千七百多年，沒準(zhǔn)竹林七賢的名號就得改寫成“竹林八賢”。

輟學(xué)后，黑娃在家沒過幾天瀟灑日子，就跟著自己父親干起了基建隊的活，還別說，黑娃不負(fù)父望，依賴著自己一身氣力，再加上腿腳勤快，動作麻利，干得有板有眼有模有樣。往架子車上裝磚，麻利；拉架子車，飛快；往腳手架上卸磚，利索?；牭睦习逵X得后生可畏，黑娃父親覺得孺子可教，黑娃自個也覺得意氣風(fēng)發(fā)銳不可當(dāng)。基建隊的老板覺得黑娃可以委以重任——拉更多的磚，權(quán)當(dāng)歷練，黑娃年少氣盛，也來者不拒。

可那時候，黑娃畢竟只是個十多歲的孩子啊！長期超負(fù)荷的體力勞動怎能受得住。正當(dāng)基建隊的老板為自己隊伍里一顆新星冉冉升起而自鳴得意時，黑娃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撂挑子不干了！誰勸也不好使，不干就是不干，疲憊，潑煩！

基建隊老板因自己沒能留住黑娃痛失一員猛將而心生慚愧，臨別時對黑娃諄諄教導(dǎo)：孩子，天大地大大膽去闖，闖出個名堂出來。若時運不濟壯志難酬，記得回來，咱們基建隊還是你的家。

一段時間的基建隊枯燥乏味的生活，讓黑娃早已厭煩了，聽到老板說“還是你的家”時，黑娃溜得更快了。

黑娃不干活了，黑娃父親不干了，你不干活了行，可是你光吃閑飯不行，必須下地干活或找個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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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娃覺得自己志不在田間，況且修理地球沒啥樂趣，經(jīng)熟人介紹，找到了一份輕活——養(yǎng)雞。這是一家大型的養(yǎng)雞場，里面有四五千只雞，黑娃剛?cè)サ臅r候，往雞場里面一站，環(huán)視一周，興奮不已，因為掌管四五千只雞的吃喝拉撒，大權(quán)在握，而且這活也輕，不累人，管它氣味咋樣呢。就這樣，黑娃開啟了自己人生的第二份職業(yè)，與雞為伴，風(fēng)風(fēng)光光，喂食、喂水、清理糞便，雞下蛋了他又多了一份任務(wù)——收蛋。黑娃可喜歡收蛋了，看著一個個的雞蛋有成就感，因為沒有自己的悉心照料，這些雞能痛快下蛋么，下的蛋能這么大么。黑娃在雞場里也學(xué)會了一項新技能——生吞雞蛋。想吃了生吃幾個，黑娃說那才是美味，剛從雞屁股出來，一摸還熱乎著，吞完把蛋殼扔在雞糞便里。反正雞場主人也察覺不到，因為每天雞啄碎的蛋也不少個，蛋殼碎得到處是。黑娃后來講，自己在雞場的那段時間里，吃了無數(shù)的雞蛋，以至于這輩子再也不想吃雞蛋了。說真的，我很羨慕黑娃，因為黑娃在那個時候吃雞蛋吃得不愛吃了，而我那時候每年只能吃一次雞蛋，那就是在我生日的時候。

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這件事導(dǎo)致黑娃直接被辭退了。有天，黑娃心情不爽，正好雞場主人也安排清理雞糞。黑娃把拉雞糞的架子車停在雞場，抄起鐵鍬在空中掄了起來，嘴中還大聲吼起了秦腔。因為黑娃動作大開大合，秦腔吼得不著調(diào)但很洪亮，雞們事前沒做好欣賞的準(zhǔn)備，都受到了驚嚇，爭先恐后向鐵籠外飛，并發(fā)出凄厲的慘叫。雞場主人聽到雞的慘叫，慌了神，不知何事發(fā)生，急忙來到雞場，看到眼前一幕徹底驚呆了：奪命飛出雞籠的雞無數(shù)，打碎的蛋無數(shù)，還有飛不出來把頭從雞籠這個孔伸出來又從另一個孔伸進去的不少，這樣真奪命了，雞被吊死了。

黑娃這次真玩大了，以前跟雞朝夕相處，如今相煎太急啊。雞場主人計算了直接經(jīng)濟損失，扣掉了黑娃幾個月的工錢，攆走了。念在黑娃之前辛勤勞作的份上，也知道黑娃是窮苦孩子出身，不計算間接經(jīng)濟損失了，這間接損失是好多雞從此抑郁了，光吃不下蛋了。

不干基建隊了，不能養(yǎng)雞了，也不想種地，黑娃向家人提出了外出闖蕩的想法，拎著被褥行李，揣了點生活費，離家出走了。

一出就是三四年，期間沒有回家，也很少跟家人聯(lián)系。那時候人們猜測，黑娃夠硬氣，闖不出名堂不回來，有志氣。 男兒立志出鄉(xiāng)關(guān)，若不成名誓不還。

后來，黑娃回來了，走時不英俊，回來時更滄桑了。錢沒咋賺著，可黑娃視金錢如雞糞，不在乎，人生的經(jīng)歷才是財富。給人們講這幾年自己都干的事，當(dāng)過裝卸工，在肉食加工廠也干過，當(dāng)過保安，等等?？墒浪椎娜藗?，任你講得天花亂墜，任你唾沫橫飛，你沒有錢，大家都露出鄙夷的目光。

黑娃反思過一回，自己沒文化，沒本事，愛折騰，折騰來折騰去還是個窮光蛋。錢啊，你難倒了太多人，也讓太多人變得世俗。

沒辦法，重操舊業(yè)，又干起了基建隊這個行當(dāng)，瓦工鋼筋工水電工都當(dāng)不了，還是有一身勁，只能做出力最大賺錢最少的小工。他想起第一次離開基建隊時老板的話，真一語成讖。不然，何去何從呢？

還別說，黑娃真橫下心來了，哪兒也不去了，就干著小工，一干就是十多年。靠自己雙手，不丟人。一年，能賺一萬是一萬，能賺五千是五千。

后來，我到天津讀大學(xué)，就很少再聽到黑娃的消息了，只是每年假期回家后，與黑娃拉拉家常扯扯淡。黑娃的眼神已沒了兒時的亮光，少年英雄氣蕩然無存，我知道，這是生活的磨難和艱辛在悄然改變著一個人。黑娃已經(jīng)三十了，尚未娶妻，一方面是因為丑，另一方面光景也不好，說媒的也不多，人家姑娘看上的更沒有。黑娃被“剩下”了。這個年齡，在農(nóng)村，真是大齡未婚青年，常常成為村里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我工作后的某一年，聽說黑娃娶媳婦了，彩禮花了大幾萬，我在外地真為他感到高興。后來得知，黑娃媳婦有點傻，好吃不做，幾年過去了肚子也不見動靜，黑娃帶著媳婦來到省城，遍訪名醫(yī)，都無功而返，自己辛苦掙的錢也花個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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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金秋季節(jié)，大豐收，人們收獲了玉米，收獲了辣椒，收獲了紅芋，整個村子一片豐收的景象。黑娃媳婦看著金燦燦的玉米棒子、火紅火紅的辣椒露出淺淺的笑容，顯然她也喜歡這豐收的氣象。村子有婦女問：“紫鵲（黑娃媳婦），咋還沒有呢？”黑娃媳婦嘿嘿一笑：“黑娃不行，黑娃不行?！?/font>

這事馬上在村莊傳開了，比黑娃少年成名的那一戰(zhàn)傳播的速度還快，人們開始拿黑娃打趣：“黑娃，你還帶紫鵲到處看病，原來是你不行么。有病要看，別諱莫如深、諱疾忌醫(yī)?！焙谕迯婎仛g笑道：“別聽紫鵲胡說，我少年英雄，雄風(fēng)猶在，經(jīng)久不衰?！?/font>

黑娃雖是那么一說，可還是感到自己男人的尊嚴(yán)受到了傷害，回到家里，歇斯底里，指著媳婦破口大罵：“你一天天的，胡喪德，羞先人?！绷R完還不解氣，從后院找來一個破舊的榆木掀把，掄起來就往媳婦身上打。女人身子骨咋能受得了這個，黑娃媳婦躺在地上，蜷縮著身子，鬼哭狼嚎、撕心裂肺。這聲音，盤旋在村子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黑娃打累了，扔掉了手中的掀把，他定睛看了看這掀把，似曾相識啊……

青春一轉(zhuǎn)眼就遠(yuǎn)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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