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60后關于他人生第一支牙刷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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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年正月初八早上，接到西安賓館前臺的電話通知，酒店要關閉了，晚上不能再在他們酒店住了，請我下樓的時候，帶好自己的所有物品退房。語氣很好，帶著抱歉，但也能聽出來沒有商量的余地，我明白這也不是他們酒店能決定得了的，特殊時期，互相理解是必須的。我是這家酒店的?？停嗄陙?，有多少次喝多了深夜回來，給他們添過多少麻煩，給他們說過多少抱歉話，已經不記得了，也聽到過他們背后的議論：“喝成那樣了，還能撐得住面子不倒，真是服了！”不知道是贊譽還是批評，倒是留在了記憶里。所以，我總會向到西安的朋友推薦西安賓館，尤其是向坐飛機出行的朋友推薦它，因為酒店門口就有機場大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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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晚上只好前往酒店附近的朋友家，這是我這幾年來不住酒店的時候的一個歸屬地。初九早上從朋友家客房起來刷牙時，才想起，昨天從西安賓館退房的時候忘記帶牙刷過來?，F在出去買也買不到了，附近超市都被貼上了封條。就在這時，我瞥見洗漱臺上拐角的一個杯里有一根牙刷，感覺很像是我上上個月在這里住的時候落下的，但又不能確定。朋友他們還沒有起，昨晚上看書看得晚了，說好早餐與午餐一起吃，現在敲門去問，顯得不太禮貌，索性不管這支牙刷是不是自己的，用熱水沖沖用吧。刷完牙，回到床上，突然發(fā)現朋友昨天晚上看完的《人生》落在了我的床頭，這是他的一位朋友怕他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過得著急，就給他寄了本勵志書，在書的扉頁上還親筆寫了一段話：“這世界上唯有一個真理：便是忠實于人生，并且熱愛人生?！边@是羅曼·羅蘭的名句，在這個日子里是很應景，我就抓起來看了。

其實路遙的《人生》我都不知道自己看過多少遍了，但小說看過時間長了，已經不能完全記得其中的細節(jié)了。于是準備隨手翻翻看，看著看著，竟慢慢地進入了作者描寫的故事中去，好像很多情節(jié)原來沒有看過一樣的新鮮，一直到看到巧珍刷牙的片段，才勾起了我的回憶：“這不是就在寫我嗎？”在自嘲中，我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支牙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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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支牙刷是姐夫的，是他換了新的，準備丟棄不用被我撿起來變廢為寶重新啟用。這樣說，沒有上歲數的人是不會明白的。想起我的第一支牙刷，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的姐夫，心里頓時難受起來，淚流滿面。當然，這要是平時的話，我沒有這樣多愁善感，也許是疫情壓抑著沒有地方發(fā)泄吧。

姐夫在四年前臘月臨近過年的時候走的。那年我沒有計劃回商洛老家過年，因為答應了幾位到北京的朋友，在家里等著他們去北京玩。臘月二十四接到外甥女的電話，說她爸爸走了。我一時沒有聽明白，再問的時候，她就哭出了聲，說她也不知道具體情況，是她媽媽電話告訴她，父親出了意外，她正在從市區(qū)坐車回村里的路上。我趕緊打電話給我姐，沒有人接。又打電話問了他們村里的朋友，才知道了個大概，姐夫在房山花干活的時候，出了意外，被一個滾下來的巨石砸倒沒能救活。

我立刻訂了機票從北京往西安趕，到西安，朋友開車送我直接趕到商州的龍王廟七星的姐姐家。因為事發(fā)突然，對姐姐的打擊太大，她傷在心里。兩個外甥女與外甥都還小，除了哭，也不知道怎么來處理這樣的事情，好在姐夫家親戚多，所以后事安排得還算井井有條。村里與姐夫同時代的人中，有不少都是和姐夫一起出去承包工程，沒有活做的時候，是棋友又是酒友，也都前來關照、幫忙，三天后的出殯，搞得很是隆重。還有準備好的煙酒、象棋，他們念念叨叨讓姐夫在那邊好好下棋，好好過年，笑著沒說完都哭出了聲，讓我也忍不住哭了起來。所以，那年春節(jié)我在姐姐家過的，每天晚上半夜醒來，都感覺姐夫沒有走遠，就在家里看著我，那種感覺跟當年他帶我從商州到鎮(zhèn)安讀書的時候，我倆晚上一起住的感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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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我沒有一點睡意，想的都是與他那些年一起生活的一些片段，包括我第一根牙刷的記憶。

我從商州到鎮(zhèn)安讀書是1985年。那時候，家里窮供不起我讀書，是在鎮(zhèn)安縣金華溝教小學的姐夫，我才有學上的。他給我安排到距離他教書的小學有五里山路的錫銅溝中學。入學后，我早上起來后發(fā)現宿舍其他同學都端著一個茶杯，拿著一個小小的刷子到學校背后的河邊上刷牙，這讓我感到好奇，因為我在初中二年級以前的世界里，就沒有見過這種“架勢”。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誰是路遙，更不知道他已經在一本叫《人生》的小說中這么細致地描寫了這種情形，只是感到好奇。但這種好奇，我只能藏在心里，不能說，怕同學們笑話，一直拖到周末回到姐夫那，才向他做了提問。姐夫說，他也忘記這事了，等他路過供銷社的時候，看看有沒有賣的，如果沒有，就得看誰到縣城里時給我捎帶買支牙刷。我問了價格后，有點心疼，沒再吭聲。那時候，姐夫當民辦教師一個月的工資是32塊錢，一根牙刷的價格相當于他一天的工資，這當然太貴了點。

后來我發(fā)現姐夫洗漱的地方有根毛毛還齊全的卻已經沒有再用的牙刷，就跟他說，我用這個就可以。姐夫說，這是他用過的，不能再用了，牙刷都是一次性的用品。我說，沒有關系，拿堿面泡泡就行。于是，從那天起，我就有了自己的第一根牙刷。這根牙刷還是上海牙刷廠制造的紅梅牌，也是姐夫用過的牙刷中最好的一支了。

這之后的幾十年，我用了多少支牙刷，自己已經沒有量的概念了，唯有這支牙刷深深地留在了記憶里，松木色的柄，毛刷柔軟，用著很舒服。多年后，我到陜西作協(xié)工作的時候，第一次讀路遙的《人生》，看到巧珍第一次刷牙的囧相沒有在自己身上發(fā)生，不是因為鎮(zhèn)安那地方更文明，而是因為我這支牙刷真好用。

這根伴隨著我在錫銅中學度過初三生活的牙刷，后來隨著我離開學校時，又被打包帶回了商州農村。記得我第一次在家里用的時候，母親也盯著我看了半天，她只知道刷子是刷臟鞋用的，還沒有見過用刷子往嘴里捅的情況。這與我在錫銅溝看到同學們的時候有相同的疑問：“嘴里又沒有吃屎， 刷個甚？”當然，任何文明行為都需要環(huán)境，從學?；氐酱謇铮仙娇巢裣缕麓虿?，一天勞累后，就只想睡覺，也難有像上學時候那樣起床后刷牙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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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沒待多久，了解到我被錄取到中專的可能性已經為零的時候，我就跟隨著同學去了淳化秦莊磚窯廠當了工人。在那里與泥巴打交道的環(huán)境下，我這支伴隨了一年多的牙刷自然就派不上用場了。

直到后來回到鎮(zhèn)安縣中學上高中的時候，恢復了天天刷牙的習慣，我也換了新的牙刷，這支牙刷成為紀念品被我與初中的日記本一起收藏了。

漸漸，我從商州到武漢、西安、北京，隨著一次次工作變動和頻繁地搬家，這支跟隨我一路走過的牙刷也與那些我珍愛的日記本一樣，不知道什么時候丟失在什么地方。人有時候就很奇怪，越無法再找到的東西，就越覺得珍貴，所以，很多時候在夢里，都會重讀自己當年的日記，來回味自己的青春，醒來的時候，就很感慨。就像第一次讀《人生》的晚上，我竟然夢到了我的第一支刷牙，也是與巧珍一樣的情況，口中的白沫與血的混合物一起從嘴角往下流，涼絲絲的痛并快樂著的感覺還留在記憶深處。

今年元宵節(jié)的早上，還在上學的侄子回商州路過西安來看我，他們放下行李去洗漱間洗臉刷牙，看著他們手里的牙刷都比我的要高級不少，價錢自然也是不菲。但我明白他們這代人在產品的使用功能與精神享受方面的追求與我們已經有很大的差別，所以我只能祝福他們永遠活在這種幸福的生活中。

看向窗外又是艷陽高照，再次想起了我親親的姐夫和他給我的第一支牙刷，心情卻無法艷陽起來。

有多少人能耐心看完呢，老哥寫的樸實也真實，文字里能有感情溢出才算好文章，想您學習。不過沒考上中專，現在回頭看算不算好事呢？去上高中又上大學了吧。